据说,艺术这东西,“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当然,民族的不一定都能走向世界,尤其是在这个纷繁复杂的时代,还可能异化得不成样子,甚至走向消亡,比如故乡春节时候张贴的五色挂钱。
五色挂钱在故乡,有着土得掉渣的名字,字究竟该怎样写,我一直不清楚,也不敢妄写,只知道大体的读音是“挂老钱”“挂络钱”或者“挂落钱”。中间那个“老”“络”或者“落”,该用哪个字,心里是没一点谱的——方言在普通话的挤压下,空间一天天地逼仄,即便是我认真地翻阅了一本研究故乡方言的专著后,依然一脸茫然,因为那本书的分类词表中根本没有它的影子,仿佛它在故乡就没有存在过。直到通读《汉语大词典》时,看到“五色挂钱”这一词条,我才豁然洞开:这正是其官名。拿了“五色挂钱”在网络上搜索,继而知晓,“五色挂钱”的名字简直多得让你眼花缭乱:门笺、挂笺、吊钱、喜笺、门吊、门花、门旗、门市彩、报春条……有的专用,有的兼指,热闹得很。
五色挂钱是跟春联合在一起使用的,故乡也不例外。除夕的中午刚过,一天中的气温升到了最高,正是张贴对联、五色挂钱的好时辰。在家长的招呼下,孩子们除去了门框上、墙壁上、佛龛前旧年张贴的已经褪色、皲裂的对联、春条或者它们的陈迹——辞旧迎新,本是孩子们喜欢的事情,能够参与其中,个个都欢欣无比,全然不见平日受命劳作时嘟起的油瓶嘴。当家的男主人在院子里洒过水,挥舞起大扫帚,将旮旮旯旯打扫得干干净净——新的一页即将展开,劳作依然辛苦,心情却是舒畅的。勤劳的主妇用一年来积攒下来的陈面打好了糨糊——这些陈面因为掉进了灰尘等异物而失去了食用价值,善于物尽其用的主妇早就给它找好了出路。这时候,五色挂钱就要登台亮相了。
春联是从街门上开始贴起的,五色挂钱也不例外。门楣上的五色挂钱都在横批的下方,数量一般为奇数。古来门楣上张贴五色挂钱的规矩据说是这样:从左往右,头红、二绿、三黄、四水(粉)、五蓝。故乡却不如此,而是找见门楣的正中,先贴一张大红的,然后岔开其他各色地往两边铺排开去,三张,五张,七张,最多不过九张——这是早先的贴法。街门装饰完毕,便轮上了正屋、厢房、柴草屋甚至牲口圈的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门楣。通红的春联,威武的门神,招摇的五色挂钱,一装扮起来,新春就迈进了故乡的门槛。门楣收拾利落,就轮到佛龛、土地堂、天地牌位这些故乡人如影随形的精神寄托来。这些地方张贴的五色挂钱都是一张,色彩也相对固定:佛龛可以用大红、粉红或者黄色,大约与供奉的对象有关,观音用大红、粉红,弥勒则用黄色;土地堂一定是用土地本色的,虽然衬着同样颜色的神符有些单调。绿和蓝绝少在这些地方派上用场:绿是春天的本色,与大自然即将喷薄而出的绿比起来,人工的手段终究太有些失趣;蓝呢,大约太过于幽怨了。
“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年只有一天,日子却有三百六十四个,故乡深明此理,不光是人,连带五色挂钱。五色挂钱悬挂在门楣上,春风拂过,如同水波的流水波的流苏动人心弦,如同不善言表的故乡人伸出热情的手掌欢迎又一个春天的来临。美则美矣,却丝毫不能掩盖这么一点:五色挂钱是故乡年的装扮物里最不耐岁月遭磨的一种——另一种必定是一声脆响除去旧岁的爆竹了。招摇的五色挂钱一登上门楣,展示着最妖娆的风采的时候,厄运的影子已经在它的眼前晃悠开了:略大一点的暖中带寒、寒里掺暖的风会扯裂它,令人欣喜而又夹杂稍许烦愁的春雪会洇湿它,引它登高望远的糨糊也会加害于它——只要有一星糨糊落在了风中欢舞的五色挂钱触手可及的范围内,风又刮对了方向,五色挂钱便断断逃不掉糨糊的纠缠,直到两者的合谋扯裂它的身躯,毁掉它的生命。更不用说,跟五色挂钱作邻为伍的物件,像木的门楣,土的、砖的、贴了瓷砖的墙壁,哪一个比它更柔弱?哪一个的粗粝、坚硬要不了它的命呢?况且,五色挂钱从来没有像春联、门神、春条那样瓷实地全身心地伏贴在墙壁上,总要艺术地招摇在春风里。在故乡,五色挂钱是一种艺术的存在——艺术常常得不到重视,其生命也往往非常短促。我见过很多人家粘补耷拉下来的春联,却没见过一个人修补扯裂的五色挂钱。残红寥绿,似乎是五色挂钱的宿命——故乡路边门楣上的五色挂钱的生命从来不会满月,春联却总能延挨到新的春联,或者喜联、寿联或者挽联来替岗。
我对于故乡的五色我对于故乡的五色挂钱有着远远超挂钱有着远远超过欣赏的怀念:在机械化在机械化生产涉足艺术生产涉足艺术领领域前,我出生的村庄我出生的村庄几乎垄断了县城几乎垄断了县城五色五色挂钱的生产销售。五色挂色挂钱只是农钱只是农历新历新年的应景之物,不像春联那样非贴不可,,所用纸张薄而易褪色,这就注定了其生产必然走在一条必然走在一条又细又长的小路又细又长的小路上上:周期短,年年做,人手少,非专业。不知从什么时候、何种路径开始,我的那些我的那些五大三粗五大三粗的乡亲就跟五色挂就跟五色挂钱结了缘钱结了缘。。隆冬时,打理完田地里的农事,,糊弄罢平整土地之类的公干,应酬毕婚丧嫁娶的人情,时光就要进入腊月门了,乡亲们便纷纷购回了粉连纸和染料,开始了一年一度的五色挂钱的生产。上罢色,晾晒干,再用紧绷紧的棉线裁好纸,就进入了五色挂钱的雕裁阶段。雕裁前,乡亲首先要把四五十页的粉连纸订成一沓。打下手的家人把粉连纸捋平摁好在长条板凳上,乡亲一手拿着锐利的裁纸刀(不要说,还是村头铁匠老郭一榔头一榔头敲出来的硬货),一手抓起做锤头用的硬木,眯起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的目光沿着刀柄一直向下,带着刀尖落在纸上,“咚,咚,咚”,硬木锤敲过三下,不用说,每一页纸的相同位置都留下了一个倒三棱锥形的眼儿,再用一枚软软的一端打了结的纸捻从头穿到尾,在另一端再打上一个结。如是者三,一沓粉连纸便连为一体,任由乡亲刀光剑影地演绎心中的图画了。五色挂钱膛子里的图案有花卉,比如梅、兰、竹、菊,比如桃、李、海棠;有动物,比如逢时属相,比如蝙蝠、春燕、喜鹊;有文字,比如“万象更新”,比如“吉庆有余”(既可以单幅成文,也可以几幅连缀成句);或者干脆就是极为抽象的花纹,比如万字纹、鱼纹、水波纹,比如花瓣纹、孔钱纹、菱形纹,无一不洋溢着乡亲对美好生活的憧憬。膛子雕毕,边框留好,穗子裁出,一幅五色挂钱就大功告成了。一过小年,县城的街市上就出现了摆卖五色挂钱的小摊挂钱的小摊,,生意远比卖春联的要好很多:春联可以央人写,字好字丑自己满意就行,五色挂钱总不能找人裁吧。五色挂钱就随着熙熙攘攘的购置年货的人流,流进了方圆百里,贴上了各户人家的大小门楣——不用说,摊主都是我的乡党。
年少时节,总以为天下所有的人家逢过年必须贴五色挂钱。腿稍微长些,发现有些地方的春节不需要五色挂钱来打扮,却一样的出彩。随着眼界的开阔,我逐渐知道,很多地方像故乡一样,过春节是有张贴五色挂钱的习俗的,只是,这样的地方多,还是不张贴五色挂钱的地方多,心里很是茫然。茫然的时候,我的乡亲发现,外来的五色挂钱几乎将自己的手艺冲击了个稀里哗啦。先是单幅的,纸张比粉连纸光亮一些,染色均匀得很,开张大一圈,图案也很精细,关键是没有任何纸捻穿过的痕迹,一看就是中了机器的招。几经演变,现在,故乡街门的门楣上用到的五色挂钱已经成了五合一、七合一、九合一的大大的一张,上、左、右各一条边框,中间是一个通为一体的大大的膛子,底下是一溜穗子,色彩自然只有一种,大红居多。面对着这样的五色挂钱,我不知道乡亲的感受,我自己是在心里摇了很多次头的。
我只知道,故乡的许多年轻人,根本不曾听闻自己的曾祖、祖父还手工雕裁过五色挂钱。我还知道,那种夺走了乡亲手艺的机器很容易买到,只是没有乡亲出手。我更知道,机器生产出来的五色挂钱跟我心中的五色挂钱味道完全不一样,尽管它们都张贴在故乡的门楣上,招摇在故乡的春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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