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学车
父亲说,我是该把车学会,走哪方便。
我怼他,早先就叫你学,我那摩托扔在家里搁烂了你都不学!
我和父亲的谈话戛然而止,这便是我们日常的交流方式。
父亲抽烟,沉默。
然而,我分明看见父亲在吐出的烟里反抗,妥协。
该死的上海不允许外地人骑摩托车,不但买车上不了牌,而且外地牌照的摩托车在正规的加油站连油都加不上,交警见更是一个逮一个,以示上海本土人民的高人一等。
于是电瓶车风靡。
我骑着电洋马,父亲坐在身后,他照旧像是在老家坐我的摩托车一般双手紧紧抓着后车架不敢松手。
我驮着父亲,沿着黄浦江边的小路而行,看江上来来往往的船。
父亲自怨自艾,我们这一代人,硬是丧德哟,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活了几十年没出过几回门,自行车都骑不来。
我有些紧张,生怕父亲这一句话把江上的船压沉了,右手不自觉带了几分油门。
左手摸出一根烟来,这一回换我抽烟,沉默。
我吐出的的烟里没有妥协和反抗,只是夹了些辛酸。
宽阔的江面上无风无浪,即使有浪也是船推的,合了一句古话,江欲静而马达不止。
我找了段平坦开阔而且人少的路,讲了一遍动作要领。
我说,整看。
父亲僵硬的骑上车,死死盯着车头上巴掌大的电子屏幕。
我说,看前头,看路。
父亲拧了一把油门,咦!咋不走喃?
我甩了句,松刹车。
父亲说哦,刹车一松,车子蹭的一下窜出去老远,在快要撞上路边的柳树时停住,地上留了一道弧形的急刹作品。
我跑过去,只见父亲双手死死捏着刹车,身子古怪的站着,努力提着把手,不让歪斜的车身倒下,咬着牙的样子像个滑稽演员。
半天缓过劲来,父亲把车身扶正,打上支撑腿,下车来抹了把冷汗,狗日,咋这快?
我说,油给大了。
扔掉烟头,上前给他做第二遍示范。
父亲总爱盯着电子仪表上的速度显示,瞅一眼表再看一眼路的习惯说了许多次仍然改不了,我想发火,却蓦地想起小时候每回爱咬笔头时,父亲的神情。
他说,表上显示十几二十的时候,速度恰好。
因为掌握不住油门和平衡,车子左摆右偏,父亲也跟着左一踮右一踩,车子时快时慢,父亲手忙脚乱,常常顾此失彼,看着像是个跳舞的小丑。
说过的要领和演示的动作转眼就忘了,看着他的样子,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刚开始怕他摔跤,我不近不远的跟着,像我学着走路时父亲跟着我一样。
常常一个动作错误或者车偏了,他总会偷偷看我一眼,像极了我小时做错事或者说错了话时的神情,而我也和他当年的做法一样,只是装作没看见。
每每这时,总会时光错乱,父亲变成了孩童时的我,而我成了那时的他。
江上的笛声将许多沉睡已久的记忆唤醒,眼眶湿润。
有时我会故意走开,不想让他感到我的存在,只为还他一份自在,因为我深知,没有大人在的孩子才会放得开。
三四天后,父亲已勉强敢把双脚收上去,只是还不太会转弯,他说,我咋发现整得越快车子越稳当喃!
我斜了他一眼,说了句反话,那是!
父亲不再去黄浦江边,他说太远,转而在近旁一条刚竣工还未通车的路上学,而且不让我送,要自己骑着去,我想了想,也行。
人总要学会自己飞翔。
待他学到半途,我骑着自行车去偷看,确实有些进步了。
直至与他并行,他仍没发觉是我,我在心里窃笑,咳了声嗽,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说,可以了嘛,现在。
他吹牛,嗯哼,这就相当可以了。
话音还未落地,碾上了一个土块,车倒人翻,我硬憋着笑,自行车溜了很远才回来扶他。
我奚落他,确实挺可以的!
他对我的奚落没什么感觉,倒反过来教育我,你看,往往整事不专心,就容易摔跟头。
第二天我在家看电视,父亲的专属手机铃声急促的响起,我以为他撞着人了,慌忙拿起电话,大气都不敢喘。
他说,着了,这下骑不走了!
我一听,不象是撞着人的语气,才松了口气,咋了?
他说,车子撞坏了。
人呢?
人没多大事,整了个小口子。
我骑着自行车赶去,他坐在马路牙子上抽烟,小腿上有个小伤口在流血,车子前胎瘪了,钢圈裂了,减震弯了,前叉变形了,壳子也碎了。
我问,咋搞的?
他说,大意了。
作为一个过来人,我明了,没学会时不会摔,真会了也不会摔,半会不会时最容易摔,人皆如此。其实不在于技术,而在于心态。
我说,先回去弄药。
他说,先修车。
这一回,他没再拿自己的教训来教育我。
歇了好几天,腿伤好了,昨天我问,整车不?
他抽烟,沉默。
今天,我又问,整车不?
他扔掉烟头,拿脚踩灭,说了一个字,铿锵有力,整。
我把钥匙扔给父亲,在阳台上看着他,别扭的把车倒出来,又别扭的骑走。
仿佛这一刻,父亲和我,都是自己命运的主人。
只是下一刻,却又都化作车轮,无论是谁上车,在他拧下油门的那一瞬,我们就只能玩命的奔跑。
二○一七年七月二十五凌晨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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