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子
发表于 2017-5-10 0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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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就要离站回国了,在此总结下这四年多博士后/学习助理的经验教训,希望能为他人提供一份思考科研人生的真实素材。
2013年1月,博士毕业后我就来到了现在的院士组开始博后学习,学习领域为进化基因组学,聚焦自发和环境诱导变异的规律及演化机制。合同开始前半个月我就迫不及待的进了实验室,准备大干一场,毕竟,读博所在实验室极度不足经费,博后实验室则完全不存在这个问题。我心想,憋了许久,迟迟得不到实现的一些想法,终于有机会一探“神迹”了!
然而现实总是那么骨感,我的第一个小实验是敲除掉一个细菌的DNA错配修复基因,然而,不论我通宵,还是换试剂,或者到处找有经验的人请教,愣是近半年做不出结果,每次都卡在重组那一环上;之前技术员完成的实验,预计由我分析数据的另外一个项目,竟然被基因组测序公司把样上错搞砸了,重新测序需要近四个月的时间;加上爱人一个人拖着大肚子带着大娃,自己照顾他们的时间极其有限;博后一年试用期也即将来临;另外还有实验室个别美国人对新人的排斥防备情绪等等,导致我精神非常萎靡,甚至在一次组会上直接对导师说“你该找个新博后代替我”的话云云。
或许,机遇总是留给坚持到最后的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最开始拿到的实验手册,里面的质粒与目标细菌不兼容,然后顺藤摸瓜,终于通过文献和自己实验找到了解决方案,当我找到给我实验手册的美国博后时,他的一句“噢,那个手册做不出来啊,我也没做过,很快乐你现在搞定了。”让我彻底反省:我该“学术断奶”了,也就是从一个学习生转变为一个独立科研人员,类似的实验细节,自己有义务检查清楚,真怨不得别人,每个逻辑环节都要推敲。在美国做博后,这些复查尤其重要,很多美国年轻人对实验细节的轻视、经费的轻率浪费,我直到现在都有不同观点,当然,他们在思维活跃、文献理解讨论上的优点,我也一直在研究。
感谢实验室的中国同胞,在我最失落的时候,不仅在精神上,甚至在他们自己科研任务繁重的情形下,也亲自上手帮我解决问题,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是暖洋洋的,当然,我很欣慰自己也逐渐成长为一个能为他们的学习提供不同视角以及支持的同事。这段低起高开的经历,锤炼了我,让我在逆境下,不去怨天尤人,而是极尽所能,在规则内一步步地寻求解决方案,为我后来攻克其它难点做好了预热;这段经历让我收获了同胞诚挚深厚的友谊,也为我们此后的合作埋下了良好的伏笔,这些朋友得到我要回国的消息,也是十分期待,真诚祝福。这段经历以及此后的几个重要技术改进和大的想法也让我向美国同事以及导师证明了自己,以至于导师在我博后第二年,就把一个大合作项目他那局部经费放权给我,任何数额的经费使用无需向他报告。在此向即将开始博后工作的师弟师妹提醒,切忌沉醉到以前的优秀,尤其是一些虚无的奖项,进入一个实验室做博后要分四步走,那就是首先向导师证明自己,然后随着承担的任务和自己思考的增加,实验室会逐渐器重自己,在这之后的资历以及能力提升,会到达让导师依赖自己的程度,最后达到保护自己的境界,毕竟,人的精力有限,当科研任务以及自己的想法拓展到一定程度,甚至危及健康的时候,就需要量力而行,最大限度做到工作生活平衡。当然了,不同实验室有不同的生态,我说的这些不一定适用。通过这个项目中的合作交流以及自己写项目书的经历,我终于在科研一线体会了一把做美国准PI的感觉,也让我脱去了幼稚以及情绪化。
度过了适应期后,随着自己设计的分项目不断上马,我渐渐的力不从心了,毕竟无论自己如何努力,也架不住每天都要十几个小时的实验,更何况还有各种数据处理、文章写作、同事及合作者交流等等,这时,导师建议我招系里的本科生做学习助手,一来可以把我从一些重复实验中解放出来,二则锻炼教学及科研指导能力,虽然我博士在读期间有四年左右的授课经历,但是在指导真正科研方面,我当时还是非常欠缺。一开始,我有些抵触,因为有些实验尤其是基因组文库构建,成本很高,手一抖几百刀砸进去一点不稀罕,还有就是本科生一般课业比较重,能做实验或者讨论的时间很有限,然而我之后的经历证明,在真正优秀、想学东西的学生面前,这都是多虑,当然,优秀的学生需要时间和精力以及自己用心来发现。
这里尤其要提我的第一个本科生,从音乐系转到生物系的犹太裔姑娘CS,其思路敏捷、动手操作、遇事思索以及领导力,让我受益匪浅,现在也是一篇即将发表文章的唯一首作者了。和她的愉快合作经历,让我一发不可收拾,一口气招了十几个本科生,最后筛选剩下十个,我也因人而异派分项目任务、协调时间,同时强调他们可以向我提自己的项目,我负责调度经费,由此衍生出了好几个本科生首作者的项目,很多都是我不熟悉但是得到了额外训练的领域。也非常感激导师,将项目完全放权,让我能给这些聪明勤奋的学生们开工资到项目允许的上限。
这些孩子各有不同的特点和喜好,比如有个墨西哥裔小姑娘JH激情四射同时特别较真,每次跟我讨论一些问题时,对我说的每个词都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我当时对自己的口语自我感觉不错,但是她敏锐的抓到了我很多发音不准的地方,在她的不断“挑战”下,我英语改善异常迅速。这里点一下,在美国近9年时间,我个人感觉跟英语母语人士争论和吵架是最提升口语水平的,因为这个时候,是对方不能容忍我这个外国人口音的时候,尤其在脸红脖子粗吵架的时候,平常的友好交流,他们对我的口音容忍度高,也不好意思点破。
还有一个小伙子CT,言语很少,极其内秀,靠在超市打工和实验室给我做助手维持自己和女朋友的家用,时间长了,开始打开心扉,跟我成了非常好的朋友,很多时候,尤其是本科生考试周(我规定考试周大家要全身心考试,别来实验室),他会默默的趁考试间隙,帮我把一些实验完成,生怕我一个人顶不住。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他的努力下,毕业后9个月终于被一所大生物技术公司录取,上个月还专门来给我报喜说他要结婚了,我还包了个购物卡给他,很为他的双喜临门由衷的快乐。不曾想,就在他接到公司正式录用通知的第二天,他父亲突然心肌梗塞去世,才53岁,也来实验室看过我。得知那个消息的时候,我心里非常堵得慌,鼻子发酸。说到这个小伙,就不能不提一下他推荐给我的另一个小伙NW,虔诚的基督徒,我跟他经常争论一些进化论与神创论的话题,但是每次都感觉很无力,感觉进化论的普及任重道远,比如,我陈词滥调的强调,化石证据支持进化论,但是他强调,神是万能的,造些化石很轻松;还有他经常诚恳的问我,在我学习进展顺利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有个神在我身后的墙上蹲着……
跟这些孩子们一起,我学到了很多,也体会到为这么多人负责以及尽力为他们下一步的前程添砖加瓦的不易,很幸运的是,我们以一个团队之力,外加经费方面导师的鼎力支持,在变异学习方面创造了这个实验室的多项成果纪录。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流水式的项目支出也让我觉得把经费压力都转给导师不公平,因此我萌生了写自己项目书的想法,于是两年前开始书写美国国家健康学习院的K99/R00项目,该项目支持1-2年博士后学习(每年8-10万刀左右),如果在美国找到教职会再支持3年(25万刀每年),中标率很低,但却是为数不多中国籍博后可以尝试的项目,其中繁琐自不待言,耗时耗力,跟写学习文章有很大不同。好不容易申请了两轮,最近这次分数下来,在线上,但是我已经找到了国内的教职工作,项目即使最终中标也没有资格接受了,权当一个锻炼过程,这个过程也让我越来越对奋战在一线的PI们有切身理解了。
美国科研氛围及平台确实好,但是,一件亲身经历却让我认识到,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不是中国的专利。刚进实验室不久,我听组内成员报告时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但是当时底子薄,不确定如何入手,就跑到楼上向一个做相关学习但是用不同实验系统的资深教授PF请教,她一句话“是个有意思的想法,做做试试吧”把我打发了,没有任何具体的建议及指点。结果两年后,当我翻阅了大量文献,投入了大量精力完成了实验及数据分析,在公开场合介绍后,PF突然邮件我博后导师,声称这是她的领域,我不能做相关学习。我们起初都没当回事,但是PF没有善罢甘休,因为我们都在一个合作项目上,她就召集所有合作人参会,点名我必须参加,我欣然迎战,毕竟,PF在我之前已经攻击过多个博后,我把这种挑战也当做自己训练的一局部。会上,PF慷慨陈词,亮出大量数据支持我当年跟她提的观点,反复强调所有的结论都是她第一个发现,然后盯着我问有没有问题……我第二个讲,我的第一张幻灯片是30年前一篇Genetics文章的截图,文章题目就是PF声称她第一个发现的最大亮点,我是在有了想法后的文献阅读中,才发现早有学习。“这份工作中,我没有第一个发现任何东西,我只想用我的新数据来验证这个老的已发表的想法”,听完我这句话,PF直接把头埋到了裤裆里,其他教授也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但是,我也不想太不留情面,就说她可以先发表文章,但是我需要个时间线,因为我正在找工作需要文章等等,结果散会后被导师批评过于慷慨。这件事从一个不同的角度提醒我,我在这位一路名校的资深教授眼里不再是新兵蛋子,她的这些作为侧面证明了我的能力。不过,这件事情也提醒我,敏感的想法交流,一定要邮件留存,如果我没有看到已发表的这篇文献,恐怕麻烦会多很多。
我会珍藏这段宝贵的经历,用正面的思维去面对未来的挑战,脚踏实地以行动去改善自己的领域,和已经奋战在一线的中国科学工作者们共同营造一个以兴趣为基础、健康向上和强大的学术圈。也同时祝福即将开始博后训练的师弟师妹们,带着好奇心,坚持下来,前面的生活会很精彩!
最后唠叨一下个人关于回国的思考,可能有些幼稚,但是发自肺腑:
亲情的温暖是我回国的强大动力之一,我不想等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那一天,也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们在不足亲情和身份认同感的环境中长大,当然,国内的环境污染也曾让我犹豫,但是,我仍然记得刚来这个实验室,我和一位70多岁的科研助理聊国内雾霾,他说:“你看这里外面蓝天白云绿草地,40年前我经过这里的时候,连树也不长,因为这里有很多矿山,矿场扬尘遮天蔽日,过了20年,开始长树长草了,到十年前,就跟现在差不多了,当然,有些污染还在,比如你去附近水库钓条鲶鱼上来,多半身上就长着瘤子,因为水库底部沉积了很多来自矿场污水的重金属;你去这边超市,也会注意到,瘦肉精用的很普遍等等”。我不想等到国内朋友把问题都解决后再跟着享受,而想亲身参与到这个人类史上最大尺度的社会发展过程中去。当然,很多人都会有不同的思考和选择,如果不认同,请一笑而过。
(龙红岸)学海无涯,博后有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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