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妹
七妹姓颜,排行老七,故称七妹。她生得漂亮,水汪汪的大眼睛时刻透露出灵气,深深的酒窝终日挂在饱满的脸颊上。只因造化弄人,十几岁的时候生了一场骨病,臀部经过多次手术,落下残疾,右腿明显瘸了,万幸的是在那医学不发达的年代总算保住了性命。颜老太是个外向而善良的女人,共生十女,对这遭受磨难的女儿尤其偏爱。只是她的骨病会在每年夏天发作,每次发作疼得呼天抢地,然后在村里请两个青壮年,绑上滑竿抬着去医院。附近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并且多次听说有人因为得这个病去世的,所以没有人上门提亲,都怕拖累了人家。就这样,七妹二十出头,婚事却耽搁了下来。
约十公里外的村子有个老韩,早年丧妻,独自拉扯大四个儿子。老韩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只因家里是地主,在“土改”的时候受到打击,变得沉默了许多。韩建生是老大,三十有五,是个石匠,有把子力气,却因性格孤僻,不善沟通,屡屡和同伴发生摩擦,最后只能一个人开山打石。三个弟弟都已婚,他剩下了。老二和老三自立门户,他和老四分得连排的六间瓦房,照旧,老人跟着最小的儿子,所以韩建生孤家寡人一个,每次出门十天半个月都不回家,就住在石场里,白天开山放炮,晚上席子一铺,用几根棍子支起蚊帐,也能将就睡下。老韩听说了七妹,便来到隔壁肖二婶家,二婶比他小十几岁,是远近闻名的红娘,为人和善、热情,想拜托二婶去帮忙说合。他也见过颜七妹,那是一个赶集日,一个远房亲戚说起,只要不犯病,七妹也可以如正常人一样上地下田。
肖二婶一听,有些犯难。老韩一家都还不错,只是这老大确实有些犯浑,那年他非要在自家田埂上种棵树,而这条田埂是肖家出门的必经之路,肖二叔是个大个子,正值壮年,一把拔了,两个人厮打起来。韩建生占了下风,老韩一个劲地说好话,说他才十几岁,不懂事,这事才做罢。从那以后韩建生几乎不来串门,每次都木讷的看着肖二叔。
韩建生听说了父亲想给自己说门亲事,自然很高兴,私下打听了七妹,相当满意。便经常往肖家跑,屋里屋外突然干净了许多,连院子里那棵十几米高的大榆树,也好似突然不掉一片叶子了。看见儿子喜欢笑了,老韩也开心,找肖二婶的次数更多了。二婶见老韩不容易,想来韩建生也确实是个能吃苦的人,让双方成个家也是好事,便在一个赶集日找到了老颜太太。
除了两个小的,其他姐妹们都已经出嫁,老颜太太爽快的答应了。双方很快约好见面的时间,逢农历的双日子,就在韩建生家。老颜太太率领众姐妹们浩浩荡荡的来了,一行十几个,在老韩家屋前屋后看了个遍,韩建生也很卖力,在二婶的指挥下做着饭菜。姐妹们听说他有石匠的手艺,虽然大个十来岁,但看着也般配,这事就这么顺利的成了。临别前老颜太太拉着肖二婶的手:
“妹子啊,远亲不如近邻,以后就拜托您照顾着点,七妹遭那么多罪,但是她勤快,我也没啥要求,只要韩家好好待她就行。”
二婶不住地点头,同为父母,心情都能理解。
婚期很快说定,老颜是厨子,居然带着所有家伙亲自做的喜宴,没要老韩家多出一分钱,就连帮厨的都是自己女儿们。看着这对新人双方父母都开心。
七妹很快就怀孕了,而第二年夏天,她的骨病还是照例发作。开始疼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听来的偏方,把癞蛤蟆剖开,像绷着羊皮似的晾晾水,然后再敷上。可越发疼得厉害,附近就那么五户人家,韩建生独自绑好滑竿,天没亮就和肖二叔抬着去乡里,再坐车去了市里,全是泥路,坑坑洼洼的,七妹左手护着肚子,本来就疼得直掉泪,这会儿车一颠,更觉得专心的疼,站不住又坐不了。韩建生搀着她的右手,她蜷缩着右脚,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砸落在车上。
经历过手术,出院后能勉强下地行走,之后三天一逢的集日七妹就独自走着去乡里换药,医生用棉花搓成捻子,一点儿一点儿的把里面的脓血吸干净,放一些消炎的药包好,再拿上一套回家,隔天自己换药。每发病一次大约两个月才能痊愈,就这么到第四年夏天的时候,两个女儿出生了,韩建生家也确实有了家的样子,肖二婶会在七妹犯病的时候帮她带孩子,对这个俨然视自己如己出的慈祥妇女,七妹对她的称呼也从“二婶”变成了“二妈”。
每次农忙,老颜太太都会带上自己那几个嫁得近的女儿,一天就完成了韩家的收割或者是播种,然后不让七妹煮晚饭就走,韩建生还是在石场,凭着一把子力气,没有其他方面的陋习,钱全部拿回家,倒也能维持这个四口之家。
那天,肖家正在磨玉米面,只见老韩一溜烟儿钻进了堂屋,右手捂着头,脸上的血迹好像一道道小溪,交错着还在往下延伸。
“二叔,快,救命啊,要打死人了。”
“怎么了?”
肖二叔把肩头托着的一筐玉米往地上一放,想看看老韩的伤势。
“你别管我,快过去,韩建生打人了,快出人命了。”
肖二叔赶紧跑了去,二婶在后面跟着。只见韩建生举着锄头,作势要朝他的弟弟韩老四头上砸去,七妹死死地抱住他的右腿,嘴角还有血,哭喊着,趴在地上被韩建生拖行着。老四老婆张开双臂,生怕韩老四往前一步,不停地说:
“老四,我求求你,这会出人命的,咱们不和他计较。”
韩建生几次晃动右腿,始终甩脱不了七妹,他怒目圆瞪,举起锄头,用锄把狠狠地戳在七妹腿上、身上。七妹疼得嗷嗷直叫,肖二叔趁他不注意,一把抢过韩建生手里的锄头,“啪”的扔在了地坝下面约三米高的水田里。老韩总算松了口气,一屁股跌坐在猪圈前满是叶子的竹林边。
前来调解的村干部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哭笑不得,据说韩建生家养了几只鸭子,可有一只不爱下水,每天跟在老四家那只大红公鸡的屁股后面,而每次找到食物鸭子总是抢,用它那宽阔的嘴不停地戳着,估计公鸡也是恼火,每次一见这情况,就总是去啄那只跟屁虫。当时正在吃早饭,韩建生捧着碗蹲在屋檐下,生气地说:
“老四,你看看你们家公鸡,怎么那么欺负人呢?”
老四呵呵地笑着:
“还真是呢,你说这鸭子也是奇怪,怎么总跟着公鸡啊!”
韩建生“腾”地站起来,把手上的饭碗“啪”的照着老四砸了过去。
“我让你笑,自己家的畜生都管不好。”
“畜生打架有什么办法啊?”
“你还敢顶嘴!”
韩建生几步跨上来,重重地打了老四一拳,前来劝架的老韩被他推到,撞在了屋檐下的石头上,七妹嘴角上的血也是被韩建生扇的。
终究是家事,村干部说了些好话也就不了了之,可韩建生却在之后对颜七妹撂下了狠话:
“你再和他们说话我就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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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建生自从结婚后就住在了家里,早出晚归。年底的一天,他独自去收钱,回来时已是深夜,两个孩子在外面屋已经睡着,七妹也是迷糊中听到开门声,从声音中判定是韩建生,也没有打招呼。他拉亮了里屋的灯,
“榆树下怎么有个烟头?”
“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是不是老四的?还是其他人来过?”
“我真的不知道,你小声点儿,老四听见怎么好意思?”
“我怕谁听见啊!”
韩建生说着,一把揪住七妹的头发,连拖带拽的从被窝里拉出来。七妹仅穿一套紫色的秋衣裤,就这样被韩建生拽到了那棵大榆树下。
“你自己看看,这是哪来的。”
“我怎么知道啊,这是路口,每天都有人走过,我也在外面干活啊,又没在家守着。”
见七妹还是不说,韩建生把她拖到地坝边,一把把她推下了地坝下面约三米高的那块水田里,然后迅速转身,头也不回的插上了门。外屋的两个女儿已经醒了,听见“砰”的关门声,姐妹俩一哆嗦,梅梅站在床边怯生生地问:
“爸爸,妈妈呢?”
“再问我打死你。”
韩建生说着,一脚把女儿踢倒。只见他从床下拿出手锤,“乒乒乓乓”的在堂屋里一阵乱砸,很快,桌椅板凳都散了架。梅梅没敢动,和妹妹抱在一起,紧紧地缩在门后。
七妹挣扎着爬起来,俨然就是一个泥人,浑身上下哪还看得出半分她的影子,连大声哭也不敢,赤着脚,瑟瑟发抖,在田埂上坐了一会儿,听见家里没了动静,灯也熄了,便一瘸一拐的向四姐家走去。依稀能看见树和山峦的剪影,走过几段田埂,再穿过一片古坟地,便上了大路,约摸走个把小时,就能看见四姐家了。
开门的四姐看见妹妹这般模样哭成了泪人,大骂着那被天收的韩建生,叫嚷着一定要替妹妹讨个说法。
“四姐,这都年底了,我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也不会这样哭到你家啊。你也别去找他,他说打就打,万一闹出点事怎么办啊?”
“他还经常打你啊?”
看着妹妹一块叠着一块的淤青,四姐心疼得直抹泪。旧伤还没褪尽,新伤又染着血迹,腿、手臂、脖子,一块块的伤就好比自己长了嘴,在四姐的心口上一把把的撒着盐。
“四姐,你千万别告诉咱妈,她那么大岁数了,不能让她着急了。”
“七妹啊,你上辈子作了什么孽啊?遭那么多罪,到头来还受这活罪啊。”
这晚,姐妹俩抱头痛哭。七妹放心不下两个女儿,不顾姐姐劝说,又不准姐姐们去问罪,硬是第二天下午回了家。彼时韩建生正拿着钉子“叮叮当当”的修补着昨晚被他砸坏的桌椅,见七妹回来也不打招呼。两个孩子还没放心,七妹听见圈里的猪崽叫唤个不停,从屋檐下拿起背篓出了门。
那年夏天,惊觉自己的骨病居然没有再犯,这是多少年没有发生过的事了?七妹自己都忘了,记得去年犯病,大女儿梅梅都能去乡里替自己拿要换的药了,还能熟练的把医用棉花搓成捻子,再把里面的脓血吸干净。七妹都不敢相信,而这个夏天就在这种惊喜夹杂着忐忑中过完,很快,树上的果子都金黄了。从生病以来,这是第一次觉得生活有了期待,惊喜程度不亚于第一次见到梅梅。可这种开心的时光并没有维持多久,在韩建生的拳脚声中彻底破灭了。
转眼梅梅都上高中了,那天除夕,晚饭后守岁,妹妹不小心碰到了桌子,“啪”的一声,果盘“骨碌碌”打着滚,糖果撒了一地。韩建生抓住身边的小女儿,一个响亮的耳光随之而来。七妹拦住孩子,
“过年你打孩子干什么?果盘也没坏,糖果捡起来就好。”
“你们都给老子滚,都是你惯的。”
眼看一场吵闹又将开始,梅梅赶紧对妈妈说:
“妈妈,咱们去睡吧。”
“睡什么睡,叫你们滚没听见啊?”
韩建生嘴里叫嚣着,操起门后的扁担劈头盖脸的朝梅梅砍去。七妹一挡,扁担结实的落在了后背,不顾疼痛,她对着孩子喊道:
“你们快跑。快跑啊,你爸疯了,别让他抓住。”
姐妹俩夺门而逃,见肖家还亮着灯,哭喊着叫着“二爷爷”。肖二叔的子女都没回来过年,打开门,孩子像撵疯了的狗一样往楼上窜。二婶把他们藏在自己孙女的房间,刚插上就听见韩建生拼命地拍门,嘴里还骂骂咧咧:
“你个老不死的,谁让你管闲事的,今天不交出来我让你陪葬。”
肖二叔怕他砸坏了门,交待老伴和孩子们别出来,自己开门去应付。只听见桌椅“咣当咣当”的响,肖二叔呵斥道:
“韩建生,大过年的别到我家撒野啊!”
急眼的韩建生哪还听得进去这些话,一通乱找后决定上楼,被肖二叔死死拖住。梅梅听见吵声越来越响,怕父亲上楼找到自己,便和妹妹爬到阳台上,后阳台有块地,离阳台约一米左右,也不敢开灯,想到有可能上来的父亲,一闭眼,姐妹俩跳了下去。韩建生还是上了楼,虽说肖二叔死死拦着,可毕竟比他大十几岁,老人也是心疼孩子,知道被他找到肯定是一顿毒打,俩人谁也不退让,撕扯中,韩建生拼命一推,肖二叔便摔倒了,顺着楼梯直滚到堂屋。躲在里屋的二婶担心老伴,而且姐妹俩已经走远,便壮着胆走出来,见拿着扁担的韩建生,也不敢靠近,只能靠着墙,颤颤巍巍的下楼。老伴还躺着,不敢挪动,嘴里“咿呀”的叫着疼。
外面下着雨,一片漆黑,姐妹俩拼命跑着,远远的看见村长家也亮着灯,连滚带爬的跑了去。村长老婆是位中年妇女,一看姐妹俩这幅狼狈样,眼泪一下滚下来。
“准是那天收的又犯浑了,这也是下死手啊。”
姐妹俩换上村长老婆拿来的旧衣服,想到是除夕,没敢在外人家哭泣。既不敢回家,又害怕父亲会对妈妈怎么样,就这样睁眼到了天明,在村长的陪同下回了家。
房门紧闭,七妹离家出走了!肖家告诉村长的,韩建生正到处找呢。姐妹俩满脸恐惧,出于稳妥,村长把他们送去了老颜家。
七妹再也没有回来过,只是会悄悄地给肖二婶打电话,说是去了福建打工,两个孩子也开始了住校生涯。韩建生也不再说话,白天紧闭房门,只有肖家晚上传来的狗吠声,提醒着他出去了。他一锄一锄的把半山腰那块自留地挖成了田,做了田埂,到处开沟把水引去,不分季节,歪歪斜斜的插着秧,一出太阳就干了,自是没有任何收成。他每晚打着电筒,背着背篓出门,哪家庄稼成熟了他就收一些,全村人都是敢怒不敢言,没有人敢靠近他,就连肖家二老,若逢独自出门,也必定是有那条纯黑色的牧羊犬做伴。
约摸过了三五年,七妹还是不定期的给肖家打电话,询问韩建生的近况,却一直不敢现身,听说韩建生总是在街上疯言疯语,说要去找她。梅梅已经出嫁,每次回来都要给二奶奶打电话,确定爸爸不在家再来,然后从门缝里塞几百块钱就走。偶尔他看见钱也来问肖二婶,是不是七妹回来过?每次二婶都说不知道,没看见有人。
好像有大半年没有看见他了吧?具体多久谁也说不清楚,只是突然想起这个人来,二婶给七妹去了电话。
“你要不要叫梅梅回来把门撬开看看,不会在家有什么事吧?”
二婶心里猜想他不会是死在家了吧,可嘴上不敢那么说。梅梅和先生撬开了门,家里空荡荡的,估计连桌椅板凳都是被他劈来当柴烧了。家里就好像一座古遗迹,没有任何生活过的气息,甚至连一件破衣服都没有。梅梅去乡里的派出所报了案,这么多年也是习惯了没有爸爸,就当是走个过场,能否找到母子三人也不是特别牵挂。
可第二年冬天,梅梅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上海打来的,说他们那有个流浪者过世,和她报案提供的资料高度相符,希望她能过去做个DNA。进行确定。终究父女一场,和妈妈通过电话后,梅梅立刻飞往了上海。
逝者全然不是那个力大无穷、拿扁担追着他们满世界跑的男人,消瘦的脸颊,头发已经过肩,全部打成了结。可这确实是父亲,梅梅确定。
DNA很快有了结果,符合生物学特征,签字确认后,很快进行了火化。捧着骨灰盒,梅梅第一次对着这位父亲落下了与恐惧无关的泪水。
韩建生就葬在了被自己做成水田的那块自留地里,半山腰上,和老韩并排,没有敲锣打鼓,没有鞭炮,只有七妹带着女儿女婿,恭敬的站立在侧,化开了一张一张的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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